第124章 不约而同
雨后的清晨,寒气刺骨。仲旭将昏睡过去的芦苡安置在望舒客栈舒怡的房门口,叩响门扉后迅速隐入阴影。
他不敢停留,屈辱、愤怒和一种被命运戏耍的无力感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
少女绝望的劝阻——“我们斗不过的”、“忘了吧”——如同魔咒,却只激起了更深的逆反。
忘?如何能忘?那高高在上的畜生,必须付出代价!
“嘉泽宗...太史家...”仲旭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硬闯是死路,唯一的希望在于吞并了芙蓉仙国、理论上能压制嘉泽宗的大尹仙朝!而且他必须双管齐下,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村正启华叔见识广、门路多,现在也算是朝廷一员,或许能搭上仙官的线;而那个在决赛现场对嘉泽宗执事态度疏离的仙官苑鸿,身处仙朝体系,更是直接的目标!
这个想法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瞬间驱散了茫然。他不再犹豫,辨认了一下方向,将体内残存的灵力尽数灌注于双腿,朝着月溪村的方向发足狂奔。
刻骨的恨意和复仇的执念支撑着他,数百里的山路在脚下飞速倒退。
带着一身风尘和几乎凝成实质的悲愤,仲旭终于看到了村东头那棵熟悉的老槐树。树下,村正左丘启华依旧负手而立,清癯的脸上带着惯常的沉静。
“启华叔!”仲旭扑通跪倒,声音嘶哑悲愤,将芦苡的遭遇、太史禅的暴行以及芦苡的绝望劝阻,一股脑倾泻而出。
“...启华叔!求您!您是村正,见识广,门路多,求您想想办法,帮我们联系上朝廷的仙官,替芦苡、替我们月溪村讨个公道!否则…我仲旭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溅那畜生一身血!”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
左丘启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扶着石磨的手剧烈颤抖。
太史禅...嘉泽宗...地仙老祖...每一个名字都重若千钧,愤怒和惋惜充斥了他的心间。
他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目光下意识地掠过远处一片精心侍弄的灵田——那是月溪村的生计所在。
其中一畦新苗是他亲手挑选的良种,倾注了最多的灵肥与心血,长势曾最为喜人。然而此刻,他仿佛看到那畦青翠欲滴的嫩苗上,赫然爬满了狰狞的白蛆,正贪婪地啃噬着茎叶。汁液横流,转眼间便显露出枯萎败亡之相。
一股混杂着痛惜与暴怒的邪火猛地窜上心头——那是他押注了全村资源、寄予厚望的“仙苗”啊!竟被如此糟践!
这念头一起,那畦“虫蛀仙苗”的景象便死死钉在脑海,挥之不去。
一个被蚀骨虫蛀空了根基的苗子,就算勉强移栽到仙宗沃土,又能开出什么像样的花、结出什么饱满的果?只怕未等成材,便已从芯子里烂透,化作他人田垄里的一捧废泥!
他眼中那抹深沉被迅速掩藏,取而代之的是沉痛与义愤。他弯下腰,用力将仲旭扶起,力道沉重。
“孩子...快起来!”左丘启华的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痛心。
“畜生!简直是畜生!小苡是我看着长大的,是我们月溪村的明珠啊!遭此大难,我这个村正...心如刀绞!”他用力拍了拍仲旭的肩膀,仿佛在传递力量。
“但此事干系太大!太史家...那是真正的九天之上的存在。朝廷虽有法度,但要动他们可谓难如登天!”他眉头紧锁,一副忧心忡忡、殚精竭虑的模样,“不过你放心!小苡的事就是我们月溪村的事!我这个村正,豁出这张老脸也定要为你、为芦苡讨个说法!”
他凑近仲旭,压低声音,推心置腹道:
“朝廷仙官体系盘根错节,直接告状是下下策,需得找到能直达天听的贵人!我在伏戎城那边…倒是有个远房表亲,据说在某个大人物府上做事,或许能递上话。”
“你且安心在村里住下,此事交给我来运作。”
“切记,绝不可再对任何人提起!风声一旦走漏,不仅前功尽弃,你、我,乃至全村,恐有灭门之祸!”他的警告带着情真意切的寒意。
仲旭看着左丘启华眼中那坚定和担当,心中涌起一丝希望和感激。启华叔果然靠得住!
这第一条线,似乎有了着落。
在左丘启华的安排下,仲旭在村里草草休息了几个时辰。然而,躺在简陋的床铺上,心中的焦灼却如同野火燎原,片刻不得安宁。
启华叔的承诺固然给了他一丝慰藉,但官场险恶,远水解不了近渴的道理他懂。苑鸿那张在决赛现场懒散又带着疏离感的脸,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一个身处仙朝体系、直接面对嘉泽宗的仙官,是更直接、更关键的一环!
而且作为大比的直接负责人,此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住。他猛地翻身坐起,不顾身体的疲惫,再次踏上了返回芙蓉城的道路。
这次,目标直指城中心那座森严的仙官署。
……
通报、等待,仲旭最终被引入仙官署那间透着公事公办的偏厅。
苑鸿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块温润的玉简,仿佛那才是世间唯一值得关注之物。直到仲旭站立了许久,他才略抬眼皮,目光懒散地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是你?”苑鸿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决赛那日,在台下颇为活跃的少年郎?不去追随你那夺魁的同乡仙子,跑来仙官署作甚?嘉泽宗弟子不法?”
他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官腔特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说来听听罢。”
仲旭强压下翻涌的悲愤,再次清晰复述芦苡的遭遇,尤其强调太史禅的暴行及其对仙朝法度的践踏:
“...大人明鉴!那太史禅仗着嘉泽宗与太史家的势力,在芙蓉城内行此禽兽之举,视仙朝威严如无物!此等恶行,天理难容!”
“小人位卑,但深信大人身为仙朝命官,执掌监试之责,定会秉公执法,还芦苡一个公道,将恶徒绳之以法!求大人主持正义,上达天听!”
苑鸿擦拭玉简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眼,那双看似慵懒的眸子此刻却锐利如鹰隼,仿佛要将仲旭从里到外剖析一遍。
太史禅...强迫芦苡...在芙蓉城...苑鸿心中瞬间如同明镜。
他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又似乎没有,身体微微前倾,一股属于筑基修士的、刻意收敛却依然令人心悸的威压无声弥漫,让仲旭瞬间感到呼吸一滞。
“太史禅...强迫了芦苡?”苑鸿的声音依旧平淡,官腔十足,字斟句酌,“发生在芙蓉城内,水云楼附近?”他每问一句,目光便锐利一分,仿佛在确认每一个细节的真实性。
“千真万确!大人!”仲旭急切地点头。
“嗯。”苑鸿轻轻应了一声,靠回椅背,指尖在玉简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厅内格外清晰。他沉吟片刻,仿佛在权衡利弊,又像是在斟酌措辞。
“此事...干系重大,”他终于开口,语气带着官场特有的慎重与疏离,“太史家,乃嘉泽宗柱石,太史禅更是其嫡系天骄,身份尊贵,非同小可。你所言若属实,自然是骇人听闻,触犯仙朝律法天条。然……”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冰冷的探针刺向仲旭:“空口无凭,仅凭你一面之词便要状告此等人物,未免...过于轻率,亦有构陷之嫌。仙朝法度森严,讲究真凭实据,岂能因一人激愤之言便兴师动众?”
仲旭的心猛地一沉,刚要辩解,苑鸿却抬手止住了他。
“不过,”苑鸿话锋又是一转,脸上露出一丝公事公办的宽和,“你既来报官,本官身为青冥监试吏,执掌监察之责,亦不能置之不理。仙朝自有法度章程,凡涉不法,无论事主身份高低,皆需详查,以正视听。”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而语重心长:
“此事本官记下了,定会按律查办,详加核实。然兹事体大,牵涉甚广,调查取证需得谨慎周密,非一日之功。你且回去,安心等待消息。切记——”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莫要再生事端,也莫要四处宣扬,更不可再去骚扰嘉泽宗或太史家相关人等!否则,非但于事无补,反会打草惊蛇,坏了查案大计,更可能为你自身招致…不可测之祸!明白吗?”
“是、是,小人明白!谢大人!”仲旭深深一躬,面上带着一丝茫然和残留的期盼,退出了偏厅。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偏厅内,苑鸿脸上那层公事公办的“慎重”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冰冷的算计。指尖在玉简上轻轻一点,一道微不可察的灵光没入其中。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
“密呈嘉泽宗外务执事或太史家在芙蓉城管事:兹有月溪村狂徒仲旭,因同村女修芦苡私德有亏,疑与人有染,反诬贵宗天骄太史禅行强暴之举,妄图借仙朝之力构陷。其心怀怨毒,言辞激烈,恐生事端,污及贵宗清誉。特此密告,望早做防范。”
“芙蓉城青冥监试吏苑鸿,敬上。”
发送完毕,他满意地靠回椅背,仿佛卸下了一个麻烦,又做成了一笔无形的交易。玉简的宝光映在他眼中,美味而餍足。
另一边,带着左丘启华“义愤填膺”的承诺和苑鸿“按律查办”的官腔,仲旭离开了仙官署。
冰冷的石阶在脚下延伸,芙蓉城午后的阳光刺眼,却驱不散他心底那片沉重的阴霾。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喧嚣的市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遥远。
最初,那两丝微弱的希望火苗还在他绝望的深渊里摇曳。启华叔的“远房表亲”,苑大人的“详加核实”……至少,事情似乎在朝着“解决”的方向推进,哪怕缓慢,哪怕艰难。
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却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心脏,并且越收越紧。
他反复咀嚼着两人的话语,尤其是那如出一辙的警告:
“切记,绝不可再对任何人提起!风声一旦走漏,不仅前功尽弃,你我,乃至全村,恐有灭门之祸!”
“切记——莫要再生事端,莫要四处宣扬,更不可再去骚扰嘉泽宗或太史家相关人等!否则,非但于事无补,反会打草惊蛇,坏了查案大计,更可能为你自身招致…不可测之祸!”
“不要生事…不要宣扬…打草惊蛇…”
这些词句,像冰冷的针,一遍遍刺穿着仲旭那被愤怒和悲伤灼烧得近乎麻木的神经。
太史禅是谁?嘉泽宗太史家的嫡系天骄!背后站着地仙老祖!那是何等庞然大物?要撼动这样的存在,靠什么?靠一个村正的“远房表亲”?靠一个丙中监试吏的“按律查办”?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唯一的希望,不就是把事情闹大,闹到人尽皆知,闹到仙朝高层无法忽视,闹到嘉泽宗为了颜面不得不有所表示吗?怕什么“打草惊蛇”?
对付这种巨兽,就是要敲锣打鼓,让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越是藏着掖着,对方越容易只手遮天,把一切痕迹抹平!他们怕的,根本就不是“打草惊蛇”,他们怕的是有人来分这块肥肉!
启华叔的反应,初听是义愤填膺,是“豁出老脸”的担当。但细想之下,那份“凝重”和“痛心”之下,似乎隐藏着一种过于急切的安抚和...封口?
他把自己稳在村里,反复强调保密,更像是在控制事态,而非积极行动。至于苑鸿...他的态度更是冰冷得彻骨。
面对如此骇人听闻的指控,面对一个卑微少年的血泪控诉,他首先质疑的是证据不足,强调的是太史家的“尊贵”,警告的是“不可测之祸”。
那公事公办的官腔下,透出的不是对正义的追求,而是对麻烦的规避和对强权的忌惮!
他答应“查办”,却连最基本的询问细节,比如具体时间、地点、可能的目击者...这些都没有,只是强调“需得谨慎周密”、“非一日之功”,这更像是在敷衍和拖延!
他们都在极力阻止他做一件事——将此事公之于众,或者继续向上申诉!他们都在试图将他“稳住”,让他“安心等待”。
等待什么?等待太史家发现这个隐患然后悄无声息地抹除吗?等待时间冲淡一切,让芦苡的冤屈永远石沉大海吗?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刺入仲旭的脑海,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