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猎场异变救孤女
破晓的寒意刺入骨髓,
我沉默地跟在老秦佝偻的身影后,
踏上通往黑石山的死亡猎道。
昏迷三日的虚弱身躯像是别人的累赘,
深紫色眼眸却本能地扫视着被冰封的裂痕——
那是埋藏暴雪的未知入口。
破晓的光,灰白得像冻僵的脏雪,勉强撕开云层,泼在窗棂上,映着屋子里积了一夜的死气沉沉。那股冰冷凝滞的空气,像是吸饱了汗味、药草怪味和沉睡中人浑浊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喉咙口。
炕沿下的墙角里,三个小鬼头还挤成一团睡着,最小的那个睡梦里还吧唧着嘴,口水蹭在姐姐破旧的棉袄袖子上。老秦蜷在靠火塘的矮凳上,下巴抵着胸口,稀疏的花白胡子随着不太安稳的呼吸微微抖动。那张布满深沟的脸,在微光里刻满了疲惫,像一尊被岁月和风雪磨蚀得快要散架的石像。
我从没真正睡实过。身体深处那条冰冷的“溪流”像条冬眠又随时会醒的蛇,盘踞在小腹深处,带着一种沉重的存在感缓缓流转,每一次细微的起伏都提醒着我与这片冰冷的契合。眼皮沉重得像是用针线缝住了,脑袋里嗡嗡作响,意识浮沉在一种冰冷的疲乏和轻微的眩晕里,几次滑向黑暗又猛地被那股内里的冰凉激醒。
“咯吱……”
矮凳发出一声酸涩的呻吟。老秦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抬眼。他浑浊的目光像是蒙了一层薄翳,直直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审度望过来,落在我脸上。那视线沉甸甸的,像用砂纸打磨着我的皮肉,探究着那晚的“异变”是否真在他眼皮底下消失无踪。
“能动弹了?”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干涩,劈柴般粗粝,“能动就起来。”
他没等我回应,也没看我脸上任何表情,自顾自地站起身。那高大但已显出佝偻的骨架发出一连串细微的、仿佛生了锈的骨骼摩擦声。他走到堆着杂物的墙角,弯腰,从那上面费力地拖拽下来一张厚实沉硬的家伙什。
那弯弓的弧度像一轮冻僵的残月,浸透了黑沉沉、油腻污秽的反光,两端磨损得厉害。老秦粗糙、指关节粗大变形的手指摩挲过冰冷油腻的弓身,带起一丝生涩的摩擦音。他解下挂在旁边一根梁木上的牛筋弦,动作熟练却显出几分僵硬,像是许久未曾碰触这赖以活命的凶器。他将弓弦的两端吃力地套上弓弭,背过身,用膝盖顶着那硬木大弓微微弯曲的背身,腰背弓起,脖子和手臂上松弛的皮肉陡然绷紧!随着一声低沉的、混杂着用力闷哼的呼吸,紧绷的牛筋终于被蛮力硬生生地卡上了上端深深的槽口。
整个动作充满一种原始而暴力的美感。弓身被拉开的瞬间,嗡地发出一声低沉压抑的震颤,仿佛一头不甘被束缚的野兽在苏醒。
“接着。”老秦吐出一口浊气,头也没回,随手将那杆沉甸甸的硬木大弓朝着炕边丢了过来。
冰冷的、沾着污秽油渍的硬木砸在我腿上,分量压得人呼吸一滞。随之而来的,是几捆沉重的、削磨得极其粗糙、但顶端尖锐如獠牙的木杆箭簇,以及一个同样布满污渍的半满皮箭囊。
“拿上你的柴刀,跟上。”他的命令短促而冰冷,像是扔过来的冰块,砸碎了我最后一点蜷缩在土炕上的侥幸。他走到窗下,抄起倚着土墙立着的、那根磨得光溜油亮的厚硬木撬棍,掂量了一下就扛上了肩膀,像扛着一根攻城锤。
炕头蜷着的三个小鬼似乎被这动静惊动了,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抬起头。
老秦瞥了一眼角落里那点睡眼惺忪的微光,喉头滚动,最终只是丢下硬邦邦的一句:“看好门,你爹娘从山北窝棚回来前别乱跑。”说完便不再理会,掀开那张厚重的、挡风的污迹斑斑的破烂兽皮门帘,一股如同冰水倾盆倒下的、裹挟着雪粒和凛冽寒气的狂风立刻嘶叫着灌了进来!
兽皮帘子在刺骨的寒风里呼啦啦地乱抖,像是痛苦翻滚的活物。几片残雪打着旋儿扑到脸上,如同细碎的生铁屑,刺得皮肤生疼。
我低头看着腿上那件冰冷油腻得令人作呕的凶器,手指无意识地触碰着粗糙木头上经年累月浸进去的、早已凝固发黑的人或兽的血迹纹路。一股深沉的恶心反胃和冰冷的抗拒在身体深处激荡,又被那条盘踞在腹中的“冰蛇”死死压住。骨头缝里依旧残留着虚弱过后的酸软和刺痛,每动一下都仿佛有生锈的刀片在刮擦。
最终,我还是伸出手,冰冷而陌生的触感从指尖一直冻到心里。硬木大弓的粗糙纹理磨得指腹生疼。我费力地拖过那捆沉重的箭支和箭囊,动作生涩而笨拙地背在肩上,勒得骨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把磨得锃亮却异常简陋的单刃柴刀,被我用一根破布条,草草绑在了腰间最顺手的位置,冰凉的铁质贴着单薄衣物下的腰肉,寒气丝丝缕缕往里透。
脚步虚浮地挪到门边,老秦那佝偻而沉默的背影已经被卷入门外那一片混沌的铅灰色风雪中,只剩下模糊一团,像一个在狂风里艰难跋涉的老迈石像。
刺骨的寒意立刻将我裹紧,风像是无数冰冷的指爪撕扯着衣襟和头发,试图将我推回那唯一温暖的牢笼。我狠狠打了个激灵,所有的困倦和虚弱感被这酷寒瞬间驱散,但一种深切的、源自身体本能对暴露在这种极端环境中感到的渺小和恐怖迅速填补了那片空白。
我咬紧牙关,顶着能把人吹倒的狂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那片迷茫的风雪之中,紧追着前面那个迅速变小的、如同地标般的黑色身影。
他根本没有回头看我是否跟上。
风像疯子,从四面八方撕扯着。雪花被风揉成坚硬的颗粒,密集地抽打在脸上、脖子上,裸露的皮肤如同被无数细微的冰针戳刺着。脚下的积雪很深,每一步下去,都踩不到实在的地面,软绵绵地吞噬着脚踝和小腿,前一步刚拔出来,后一脚又陷进去,耗尽了力气。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像是呛入了细碎滚烫的玻璃碴子,灼烧得喉管和胸口一阵刺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感。
老秦的身影在前方几十丈外,在那片混沌的白雾里时隐时现。他弓着背,像一匹经验丰富而沉默的老狼,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奇怪的韵律感,似乎在用一种独特的节奏感受着积雪覆盖下的地形——哪里雪薄能落脚,哪里是冰壳子踩上去要陷。那根粗壮的、带着铁钩的硬木撬棍被他当作拐杖和前探的工具,不时敲打前方及膝深的雪堆,探明虚实。铁钩偶尔刮蹭到埋在雪下的岩石或树根,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我跟在后面,狼狈得像头初次被驱赶进暴风雪里的幼崽。几次险些滑倒,全靠慌乱中下意识抓住旁边被雪裹成毛茸茸怪物的低矮灌木枝条才勉强稳住身形,手心被冰冷刺骨的枝条划出了细小的口子,血刚渗出就被冻住。
风声在耳边咆哮,像垂死的野兽。除了风雪的嘶鸣,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踩雪发出的、沉重而压抑的“咯吱…咯吱…”的回响。这声音单调地重复着,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感。前面的老秦沉默得像块会挪动的石头。我几次想张嘴,问要去哪里?猎什么?为什么是我?但那些字眼被风刀子灌进口腔,在喉咙里冻成了冰坨,除了徒劳地抽动一下冻得麻木僵硬的脸颊肌肉,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就在我的意识快要被这片单一的灰白和酷寒拖垮的时候,前方的老秦猛地刹住了脚步。他原本微微佝偻的脊背瞬间绷得笔直,那根探路的撬棍也被他死死握住,半蹲下身体。他那张一直藏在皮帽子阴影下的脸微微侧过,露出小半边轮廓,被冻得干裂发紫的嘴唇紧抿着,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侧前方一片低矮杂乱的、被冰雪覆盖几乎与雪原融为一体的密林灌木丛。
一股截然不同的、充满了危险气息的感觉猛地攥住了我。像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冻结了我身体里那条缓缓流淌的“冰蛇”,连带着也冻僵了我最后一丝飘忽的思绪。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风雪似乎在那个方向稍稍减弱了一些。那片积雪覆盖的灌木丛,除了被狂风吹得摇摆不定的残枝,没有任何可见的异常。
就在我几乎要以为老头又犯了癔症的时候——
极其轻微,但在这片单一的风雪撕扯声中显得异常清晰的“簌簌”声从灌丛深处的雪下传来!
紧接着,是积雪被什么东西踩实、继而压裂的细微声响!非常急促!一连串!
那声音绝不是风吹灌丛能发出的!
老秦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撬棍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凸起来!他猛地回头,那张布满深刻纹路、冻得发青的脸第一次完完整正对着我,眼中是如烧红的烙铁般迫人的焦灼和一种山崩于前的凝重!那眼神瞬间穿透狂舞的雪幕,像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我身上!
“收声!”两个字,像两把凿冰的冰锥,裹挟着前所未有的冷厉和警告,狠狠刺进我的耳朵,“退!贴石壁!别动!”
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过大地,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穿透力,硬是在风雪的咆哮中撕开了一道口子!那是我第一次在他浑浊的声音里感受到如此纯粹、如此赤裸的野兽般的警觉和……一丝几乎被他强压下去的、混杂着焦躁的无奈?
我被他眼里的厉色慑得浑身一僵,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攥紧!身体比脑子更快地执行了命令,踉跄着向侧后方刚刚经过的一处被风雪剥蚀得坑坑洼洼的陡峭岩壁退去。坚硬的石壁触手冰冷刺骨,后背死死抵在上面,冰冷的岩石棱角硌着脊椎,疼痛带来了奇异的真实感。我蜷缩起身体,像是要嵌进那石缝里,手死死按着腰后的粗糙刀柄,冰冷的皮革摩挲着掌心的汗——如果那也算汗的话,几乎瞬间就冻成了冰。
老秦的身影矮得更低了,完全藏在了前面几块被厚雪覆盖的巨大石棱后面。他整个佝偻的身影紧绷得如同一张拉满蓄势待发的强弓,只有那根粗壮的硬木撬棍从石棱的缝隙里探出一小截,像一条等待致命一击的毒蛇头颈。
冰冷的恐惧像铁锈味弥漫在口腔里。风声呼啸,盖不住灌丛深处积雪下那种令人心惊肉跳的骚动!一下,又一下!踩雪的“簌簌”声越来越清晰,频率越来越快!
有什么东西正在那里,就在那层看上去松软无害的厚厚积雪下面!而且不止一只!它们正暴躁地、贪婪地刨挖着什么?目标显然不是我们!
就在这时——
“沙……沙沙……”
极其轻弱,像是雪兔跳跃,又像是寒风吹落枯枝的声响。
老秦的身影在石棱背后猛地一震!握着撬棍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
那片灌丛的积雪表层,紧贴着地面,极其突兀地向两侧涌动了一下,一道雪浪如同微小的潜流般无声无息地滑了出来!
那不是风!也不是积雪塌陷!
紧接着——
“吼唔——!”
一声低沉得几乎被风雪撕碎的、含混着浓重鼻音的兽嚎毫无征兆地炸响!如同沉重的石块投入冻结的冰湖!
那片看似平静的雪地骤然炸裂开!
几条瘦骨嶙峋、覆盖着脏兮兮的枯草般杂乱黑灰色硬毛的影子,如同从冰雪地狱挣脱而出的恶鬼,狂躁凶戾地猛扑了出来!它们的身形比寻常山狼大了一圈,四肢粗壮得有些畸形,嶙峋的肋骨绷紧,饿得瘪塌的肚皮仿佛粘连在脊骨上。塌陷的眼窝上方,猩红色、浑浊不堪、燃烧着贪婪和狂暴光芒的眼球死死锁定前方一个目标!
这些畜生的动作快得吓人,带起的雪沫像一道扬起的白雾,直扑密林深处一个更隐蔽的背风处!
那里竟影绰绰地站着一个纤细的人影!
风雪太大,看不清面容。只能依稀看到那人穿着一身靛蓝色的粗布冬衣,后背挎着一个大得出奇、里面似乎装着什么的藤编大背篓,篓口露着几根枯干的枝条。她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了一声短促到扭曲变形的惊叫!那声音如同冰锥折断般尖锐,瞬间被风吞没!整个人僵在原地,像被无形的恐惧钉死在了那片雪原之上!
是老秦口中那个来山里“捡柴火”的、村西头没了爹妈的哑女娃?!她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黑石山深处的险恶之地来?!
那几条黑灰瘦长的畜生正是被这女孩刚才刨挖什么东西的动作(或者气味?)吸引,才从附近积雪下的暖窝里炸出来的!它们的扑击如同饿疯了的囚徒看到了摆在断头台前的最后一餐!距离太近,眨眼即至!
巨大的藤编篓子在女孩纤细的身影上剧烈摇晃了一下,里面几捆干枯的枝条猛地甩出来一根,轻飘飘落进旁边的雪地里,更激起那几条畜生眼中嗜血的凶光!
石棱后,老秦那双浑浊的眼睛一瞬间赤红如血!野兽般的低吼从他咬死的牙缝里迸出来:“娘的!”
这一声咒骂,混杂着惊怒交加的兽性,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死寂的空气里!他猛地从藏身的岩石后弹起!那根原本作为拐杖和探路工具的粗重硬木撬棍在他布满虬结筋肉的粗壮手臂带动下,爆发出恐怖的啸音,带着万钧之力,如同攻城锤一般,朝扑在最前面、距离女孩不足半丈的一头壮硕妖狼的肋部狠狠横扫而去!
风被撕裂!雪沫飞扬!
那狼似乎察觉到背后毁灭性的恶风扑来,在腾空状态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利嚎叫,强行在半空扭动身躯试图躲避!
“嘭!!!”
沉闷得令人牙酸的撞击声狠狠炸响!
撬棍顶端那冰冷的生铁钩爪,如同热刀切黄油,瞬间深深嵌入妖狼嶙峋凸出的侧腹肋骨!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断裂的“咔擦”闷响和一大片泼墨般的污血碎肉炸散开来!
那头体型最壮的妖狼连惨叫都被腰部的剧痛和冲击堵死在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闷哼,如同一块沉重的破麻袋被恐怖的力量狠狠抽飞了出去,狠狠砸在另一条同样扑出的妖狼身上!两头野兽滚作一团,发出更加暴戾疼痛的嘶嚎,砸起的雪粉如同白色的坟土。
“跑!往石头缝里钻!快跑!”老秦一棍建功,喉咙里滚雷般咆哮,声音被激荡的气血顶得嘶哑变形,带着血腥味儿。他人已借力前冲两步,巨大的硬木弓如同绞盘弹簧般猛地张开,沉重的箭矢在弦上嗡鸣!他鹰隼般的目光却在射出致命一击前锐利地扫过战场侧翼——另外两条动作稍缓、此刻却被血腥彻底引爆狂性的妖狼,正一左一右,獠牙毕露,喉头滚动着低沉的咆哮,如同两道贴着雪地飞射而出的腥臭黑箭,朝那已经被吓傻、僵立原地动弹不得的女孩猛扑过去!那篓子又剧烈一晃!
距离!
太近了!
箭矢需要抬起的时间!老秦的眼角崩裂开血丝!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已系于毫末之际!
一股完全无法控制的、冰冷刺骨却仿佛要将我由内而外彻底熔化的剧痛,在我右臂深处猛地炸开!冰冷与灼热在皮肉骨骼间疯狂绞杀、奔腾、冲撞!这股混乱狂暴的力量甚至完全不受我意志的驱使,仿佛沉睡在我体内、冰冷盘踞了一路的猛兽被那近在咫尺的致命撕咬彻底惊醒!它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一个毁灭眼前威胁的本能!
这股力量毫无征兆地、蛮横地循着右臂经络疯狂上涌,朝着我那因极度惊惧和下意识想要冲过去阻止的意念方向——我的双眼!
嗡——!
一片纯粹、幽深、不带丝毫杂质的紫色光芒,如同骤然爆开的深渊鬼火,瞬间吞噬了我所有的视野!整个世界被染成一片令人惊悸、不祥的深紫!我的眼睛仿佛被那紫光点燃!一种无法言喻的灼烧感烫伤着眼球深处,视线里的一切都变成了剧烈晃动、扭曲旋转的紫色漩涡!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种仿佛源自亘古蛮荒、足以冻结神魂的无声嘶吼,以我的双眼为源头,如同无形的冰雪冲击波猛地扩散出去!无声,却带着足以撕裂灵魂的频率!那不是声音,是某种直击生命底层意识的恐怖震荡!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一刹那!
左前方,那条离女孩不足三尺、高高跃起、獠牙已经清晰映着幽紫光芒的妖狼,那双原本充满了暴戾贪婪的猩红兽瞳,瞳孔如同被强光瞬间刺穿、烧毁!一片更加混乱、更深邃的紫光骤然在那双狼眼里爆燃!那妖狼扑击的动作出现了极其不自然的僵硬扭曲,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在半空狠狠捏住!
右前方,那条同样扑咬而至、稍慢半步的妖狼,正张开狰狞大口——
“嗷——!!!!”
一声撕心裂肺、完全变了调的、混杂着无尽惊骇、恐怖、如同灵魂被瞬间点燃灼烧的惨嚎,毫无征兆地从这头妖狼喉咙里炸响!这声凄厉到令同类都瞬间冻结的惨叫,盖过了风雪、盖过了老秦沉重的喘息!紧接着,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妖狼张开的巨大嘴巴没能咬下!反而像是被一股无形的、狂暴的电流击中,整个狼吻瞬间失控地猛地向上、向后极度扭曲弯折!布满黄垢的锋利獠牙清晰暴露在紫色光影下,伴随着无法抑制的抽搐!腥臭的涎水混合着胃液血沫从这诡异扭曲的大嘴里狂喷而出!整颗狼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喉咙向后方狠狠掰折!
“呜……吼!”
左边那头被紫色幽光点燃双眼的妖狼也发出了痛苦的呜咽,僵硬的身体再也无法维持跃空姿态,“噗”地一声砸落雪地,翻滚着,雪粉如同被无形气浪排开,溅起一米多高!
恐怖!混乱!超出理解!
这突然爆发的、毫无征兆的诡异紫光和无声冲击造成的瞬间混乱,让另外两条正龇着牙准备扑上来的妖狼惊恐地猛地刹住了脚步!连那头被老秦一棍砸飞、勉强翻身爬起、低吼着还想扑杀的受伤妖狼也僵住了!所有冰冷的、狂暴的、兽性的目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聚焦在了我这个方向!聚焦在被深紫色光芒彻底笼罩的我身上!
它们的眼神里只剩下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被更高维力量彻底碾碎意志后的纯粹惊惧!比面对死亡更可怕的寂静惊惧!
“嗖——!”一道撕裂空气的凄厉锐响!
老秦的箭矢带着积郁的怒火终于脱弦而出!乌黑的箭矢如同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精准地贯入右边那条刚刚才从扭曲挣扎中缓过一口气、正欲再次前扑的妖狼颈侧!
锋利的石簇轻易撕裂皮毛,带出一大蓬污黑的浓血!那妖狼发出一声濒死般的短促哀嚎,被箭矢强大的动能狠狠带得向后翻滚出去,撞在雪地上,四肢乱蹬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
另外几条畜生再无半点战意。它们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惊恐呜咽,像是喉管被恐惧堵塞,夹着尾巴掉头就钻进稠密的枯木和厚厚的雪幕深处,只留下几道在雪上慌乱拖拽出的痕迹,飞快地消失在风雪的混沌里,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战场上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在风雪中急速散开,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糊和冰冻交织的怪异气息。
我眼中的紫色光芒如同退潮般迅速消褪。随之而来的是大脑被瞬间抽干的极度眩晕感和一种仿佛全身骨骼都被碾碎般的虚弱剧痛!视线骤然黑暗了一瞬,整个世界都模糊扭曲起来。胃里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混合着右臂深处那撕扯骨髓的痛苦一起涌上喉咙,我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软倒,撞在坚硬的石壁上,双腿一软,几乎要沿着冰冷的岩石滑坐下去。
“星风?!”一个极度紧绷、又强行压抑着什么情绪的声音在我意识模糊的边缘响起。
老秦的身影已经像一阵狂风般冲到了那吓傻的女孩身前几步距离,但那只刚刚松开弓弦的手却猛地朝我这边探出!他脚步没停,粗砺的手掌带着山风般的力道,一把攥住了我右边胳膊肘上方的位置!那只手粗糙得像砂纸,指节粗大变形,如同冰冷的铁箍死死箍住了我的手臂!
那只手的力量极其惊人,如同冰冷坚硬的石墩砸在胳膊上!剧痛让我瞬间从失力眩晕的状态里痛醒过来!倒吸了一口冷气!可这剧痛也像一桶冰水,兜头浇醒了在混沌边缘挣扎的意识。
他另一只紧攥着撬棍的手垂在身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背对着那个惊魂甫定、正急促喘息、软倒下去抱着巨大药篓瑟瑟发抖的女孩,此刻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放松,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惊悸、疑惧,以及一种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什么洪荒猛兽般的沉重凝视!
他浑浊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直刺刺地钉在我的眼睛上——刚才那幽深诡异的紫色光芒彻底褪去的地方。
那只紧攥着我胳膊的手,力道没有丝毫松懈,反而又加重了一分!粗硬的指节深深陷入皮肉,带着无声的警告和探究,几乎掐进骨头里!
风雪的呜咽重新充斥耳膜。雪粒落在眼睑上,冰凉冰凉的。周围散落着挣扎的痕迹、淋漓的污血和那条被一箭毙命的狼尸。浓重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里,似乎还漂浮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被焚烧后草木灰烬的焦糊气味。
而老秦那只如同铁铸般死死卡着我臂膀的手,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冰冷力量,透过衣物,清晰地印在了我的皮肤上,仿佛一路冻进了那条体内始终不曾平复的、缓慢旋转的冰流深处。那冰流在他指下传来清晰的凝滞和震颤,一种被强行窥探和锁定的强烈不适感猛地窜遍全身!
老秦那只如同铁铸、裹着粗糙皮手套的手掌,死死地捏着我的臂膀,力道沉得像是要钉穿皮肉,直直楔进骨缝里去。寒意,混合着一种被无形枷锁贯穿的锐痛感,顺着胳膊直冲脑海,将方才那几乎要吞没神志的剧痛眩晕强行撕开了一道裂口。
风雪带着刺鼻的腥气,劈头盖脸地抽打过来。眼前模糊的晃动渐渐被强制压住,视野重新聚拢在那张几乎杵到面前的、深刻而僵硬的老脸上。那浑浊眼珠里翻涌的东西,比他手上传来的力道更沉,更深。那不是面对寻常野兽的恐惧,更像是一个在老林子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猎人,突然在一片熟悉的雪窝子里踩空,掉进了万丈冰窟后的惊骇和……一丝被死死摁住的、巨大的、空荡荡的茫然。
他的嘴唇剧烈地动了一下,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咕隆,如同被滚烫的沙石堵住了喉咙。那只钳子般的手非但没松开,反而又加了半分力!我甚至能清晰听到自己臂骨在那蛮横力道挤压下发出的细微抗议声。
“……”我猛地抽了一口气,像是溺水者冲破水面,冰冷的空气裹着浓重的腥味呛入肺管,激得整个胸腔都要撕裂开来。
“呃……呜……”
一声极其微弱、又因极度惊惧而扭曲变调的呜咽,夹杂着牙齿咯咯打架的声响,怯生生、却又无比清晰地撕破了我们之间令人窒息的死寂对峙。
是那个女孩。
她半瘫坐在几步之外冰冷的雪地上,巨大的藤编药篓歪倒在一边,几捆干枯的药草枝子和些许零碎的、颜色暗沉的根茎散落在洁白的雪地里,格外刺眼。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惨白得没有一丝人色,嘴唇冻得发乌,几缕被汗水打湿的黑发贴在额角,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里最后一片枯叶。那双原本还算灵动的大眼睛,此刻只剩下惊魂未定的空洞和一种极度压抑的恐惧残留。她的视线在我们之间、那头倒毙的妖狼、以及地上另外两处挣扎翻滚留下的狼藉痕迹之间仓惶地来回扫视,每一次停留都被冰刺般的恐惧狠狠扎穿。
“薇薇丫头!”老秦猛地转回头去,那声低喝瞬间切换回了日常的、带着粗粝腔调的严厉,却也强行撕掉了前一刻那凝固的气氛。“吓掉魂了?爬不起来?!”
韩薇薇被他吼得又是一哆嗦,猛地摇头,嘴唇蠕动,却像是被冻僵了的鱼儿,连个气泡都吐不出,徒留满眼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迅速积蓄、打转。
老秦粗重地喷出一口白气,那白雾在寒风里瞬间消散。他松开钳制着我臂膀的手,动作幅度不算小,粗糙的手指关节划过我臂弯皮肤时留下火辣辣的摩擦痛感,以及一种骤然失去沉重依托的虚浮感。他弯下腰,用那只刚松开我的大手一把握住韩薇薇的胳膊。那动作并非搀扶,更近乎拎拽。
“呜——”韩薇薇发出一声痛呼,身体被他硬生生从雪地上提溜起来。那纤细的手腕在他蒲扇般的大手里显得脆弱不堪。她另一只手慌乱地扒拉住倾倒在旁边的巨大药篓边缘,试图保持平衡,但巨大的恐惧和刚才那番折腾显然耗尽了她的力气,双腿一软,膝盖不由自主地弯曲,整个人几乎又要跌坐下去。
“废物点心!”老秦低声骂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多少真心实意的火气,更像是一种压着某种更深重情绪的粗暴。他皱着眉头,那只握着韩薇薇胳膊的手却往上移了点,托住了她的上臂,同时屈起另一条胳膊的手肘,往她身体重心不稳的方向强行一横。
“扶稳!”命令短促,不容置疑。
韩薇薇本能地、死死地抓住了他横过来的坚硬臂弯,指尖发白。那巨大的药篓被她拖拽着,摇晃不定地重新背稳。她埋着头,泪水终于扑簌簌掉进脚下的积雪里,留下几处深色的小坑。
老秦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过韩薇薇狼狈的全身:靛蓝色旧棉袄被撕开了几道豁口,露出里面脏污的絮棉,露在外面的左手手背上,赫然几道新鲜抓痕,皮肉翻卷,正渗出丝丝黑红的血珠!那血珠在极寒的空气里迅速凝固变暗。更严重的是她右脚那臃肿得不像样的破毡靴!靴尖明显被兽齿撕扯过,连带着脚踝处包裹的厚重绑腿都划开几道,能看到里面冻得发紫的脚踝皮肤上清晰的几道青黑色淤痕!
老秦那双刻满风霜的眼皮剧烈地跳了两下。他没说话,动作却快了几分,将韩薇薇扶稳些,另一只手已经一把扯下自己脖子上那圈油渍麻花的旧羊皮围脖,粗鲁地塞到韩薇薇手里。
“裹好!”又是那种硬邦邦的调子。不等韩薇薇反应,他已经俯身,探手去摸她脚踝处的绑腿破口处,手指捏了捏那皮肉,动作算不上轻。
“嘶……”韩薇薇倒吸一口冷气,泪眼婆娑的脸上疼得皱成一团。
老秦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嘴角向下用力地撇着,形成一个深深的、带着强烈不豫之气的沟壑。他又抬眼,眼神冰冷地扫过地上那两头妖狼。一头被他的撬棍砸碎了肋骨,瘫在不远处挣扎抽搐;另一头则被箭矢穿了脖子,污血在雪地上泼洒开一大片暗红,腥臭冲天。
老秦的目光在那头濒死的狼身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暗芒。随即,他那张铁板似的脸再次扭转向我。
“愣着挺尸?”声音不大,但那语气里的意味直透脊骨,“不想被这邪风冻成冰溜子,就滚过来搭手!”
他眼神里的警告和审视从未消失,但方才那几乎要撕裂一切的凝滞却被一股更实质的、关乎当下存活的焦灼代替了。那是一种猎人面对狼群退去、却必须尽快带着伤患撤离这片越来越危险区域的绝对命令。
风变得更大了,裹挟着刚才激战时扬起的雪粉和污血味道,吹得人几乎站不稳。老秦弓着背,像一堵移动的山岩壁,挡在风雪更猛烈的方向上。他拖着一条腿微微发抖、仍惊魂未定抽泣的韩薇薇,大步朝着不远处那排低矮山壁下一个更深的凹洞走去——那里可以暂时避开正面最烈的狂风。
我站在原地,后背还残留着石壁的刺骨寒意。体内,那条盘踞在腹部的、因方才诡异紫光爆发和与老秦肢体角力而激烈躁动过一阵的“冰蛇”,此刻在更刺骨的寒意侵袭下,似乎重新归复了某种沉重而缓慢的流转。但极度的虚弱感像黑色的淤泥,从四肢百骸深处弥漫上来,每一次呼吸都扯得心肺针扎似的疼。右臂被老秦掐过的地方肌肉还在突突跳动,皮肤上火辣辣一片麻木。
看着老秦近乎粗暴地将韩薇薇拖向避风处,看着地上散落的药草和那具狰狞的狼尸……胃里猛地一阵翻搅,一股酸臭的铁锈味和之前喝下的草药混合味道直冲喉头!我赶紧死死咬住牙关,强行将那恶心压了回去。现在绝不能倒。这念头像一个冰冷的锚点,钉住了涣散的意识。
我深吸了一口带着腥气的寒冷空气,弯下腰,几乎是用尽了残存的力气,才捡起老秦掉落在不远处的硬木大弓和几支散落的箭矢,连带着自己那杆沉重的木弓和箭囊,跌跌撞撞地跟着挪过去。腰间的柴刀随着动作一下下撞击着腿侧,冰冷坚硬,反而带来一点真实的痛感。
勉强挪到山壁的背风角落时,老秦已经用脚尖踢开凹洞边缘的积雪,让韩薇薇紧贴着冰冷的岩石壁坐好。他自己则半跪在洞口附近,挡在风头,手里重新握紧了那根带血的撬棍,目光如同磨利的刀锋,警惕地扫视着外面风雪呼啸、危机可能尚未散尽的雪原。那头被砸中侧肋、挣扎爬起来的受伤妖狼,早已和同伙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秦没看我,但我知道他的警觉范围一定笼罩着我坐下的这个位置。
韩薇薇抱着巨大的背篓缩在角落里,像是要把自己整个藏进去。她左手紧紧攥着老秦塞给她的旧羊皮围脖,指尖捏得死白,却没能把它裹到头上御寒,那围脖沾满了老秦常年劳作的油腻和汗臭。她抖得更厉害了,一半是冷,一半是痛。脚踝处的剧痛和刚才那生死一线的恐惧,如同两只冰冷的爪子交替攥紧着她的心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难以压抑的颤抖抽泣。
“哭!嚎啥!”老秦背对着我们,低沉沙哑的呵斥像是鞭子抽在死寂的空气上,“眼泪能让脚爪子暖回来?!再嚎招来别的东西,咱们仨都交代!”
这话像是一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韩薇薇压抑的恐惧堤坝。她浑身剧震,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喉咙里发出小兽被踩踏般的、极其悲切又强行憋住的呜咽声。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涌出来,在她冻得青紫发麻的小脸上纵横流淌,顺着紧紧捂住嘴的手指缝往下淌。
老秦似乎感觉到了背后的动静,他扛着肩膀,微微偏过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刃,短暂地刮过蜷缩颤抖的韩薇薇,又重重钉在她那只暴露在寒风中、几道血痕狰狞的手背上。
老秦那张如同被冰霜冻硬的老脸上没有任何动容的表情,嘴角抿出的线条却越发深刻严苛。他像一块亘古不变的磐石,只微微侧了下身子,让开一点点身后由山壁构成的风眼,对着韩薇薇,语调是命令式的:
“背篓!杵着好看?”
韩薇薇打了个激灵,强忍抽噎,抖得不成样子,费了好大劲才把那个比她整个后背都宽的巨大藤编篓子从肩膀上卸下来。动作牵扯到右脚的伤势,她痛得小脸又是一皱,差点哼出声,硬是咬着下唇忍了回去。
篓子放在冰冷的雪地上。老秦探身过去,毫无怜香惜玉的意思,粗砺的大手伸进篓里就开始翻找。他动作带着一种与眼前局面格格不入的熟练和目的明确,拨开几包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散着淡淡苦香的药捆,又扒拉开一簇簇深棕色、手指长、带着特殊木香气的药材根须,最终一把抓起篓子最底下垫着的、那团裹了好几层厚实防水麻布的软乎包裹。麻布打开,里面竟又裹着一层洗得发白但干净的粗布。
粗布彻底掀开一角,老秦那浑浊却锐利的目光落在那几件被细心叠放的旧物上时,紧绷的脸皮微不可察地松了一丝缝隙。那是三样东西:一小卷柔韧坚韧、颜色发黄却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干净麻布绷带;一个只有半个巴掌大、木质却被盘得油亮的小盒子;盒盖打开,里面是几片颜色发暗、质地厚实如同膏脂的灰绿色苔藓干片,散发着一股浓郁的、如同千年古木腐朽后又浸泡在腐殖液里酿出的奇特气味。最后是一个小小的、表面光滑、明显是用整块硬骨头掏挖而成的瓶子,瓶口紧紧塞着一截小木塞。
“东西没丢!”老秦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强行刮出来的金属摩擦音,透着一种石头落地般的硬邦感。他一把握住那个骨瓶,迅速拧开木塞,一股更加浓烈、带着冰凉铁锈气和腥味的怪异气息立刻弥散在冰冷的空气里。旁边被这气味一激,我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股恶心感又猛地翻腾起来,喉咙发紧!
老秦眉头都没皱一下,枯树皮般的手指极其灵活地捻出里面几小撮灰黑色的、泛着奇异结晶光泽的粉末,像是某种矿物碾碎的细末。他一边熟练地将这几撮黑矿粉均匀地撒在那几片灰绿苔藓干上,一边对韩薇薇吼:“腿!伸出来!脚踝子!”
韩薇薇咬着嘴唇,抖抖索索地把那只受了重创、被撕坏绑腿的右脚往外挪了一点点。破开的毡靴边缘沾满了污雪混合的泥泞和深色的血迹,脚踝周围紫黑色的淤血肿胀得吓人,皮肤下面似乎还隐隐渗出暗红色的血点。刚才她挪动时牵动了伤势,那里明显又肿了一圈。
老秦没等她完全移出来,那只沾着黑粉末的大手就像铁钳一样猛地攥住了她那纤细冻得发紫的脚踝骨!
“啊——!!”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叫终于无法压抑地从韩薇薇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剧痛显然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极限!她整个上半身猛地后仰,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山石壁上,眼睛瞬间被泪水模糊!身体剧烈地筛糠般抖动!那只被老秦攥住的手死死扣紧岩石凹凸的棱角,指甲几乎要崩裂!
老秦手底下丝毫没停顿,力度反而更沉。他只用一只手就死死钳制住了韩薇薇徒劳的挣扎,另一只手将那几片撒了黑矿粉的苔藓干片用力按在韩薇薇脚踝肿胀得紫亮、淤血横流、甚至隐隐能看到几道皮下破裂血管的地方!
“嘶……噗……”伴随着韩薇薇痛苦到扭曲的抽气和皮肉摩擦的闷响,那几片看上去很脆的苔藓干片被老秦粗糙手指上的黑矿粉糊着,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动作用力摁下去,压实!冰冷的、令人作呕的矿石与草木腐朽交织的腥臭味道骤然浓郁!
我能清晰地看到韩薇薇冻得青白的小腿肚子上的肌肉瞬间绷紧如磐石,接着又抑制不住地疯狂痉挛起来!那张布满泪痕、惨白如纸的脸上,五官因为剧痛紧紧扭曲,嘴唇几乎被她自己咬破!
老秦的动作快、准、狠,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对筋骨伤势的绝对掌控。他的手指力道刚猛稳定,看似粗暴,却在苔藓片与血污淤伤紧密结合的同时,巧妙地避开了已经破裂的皮肤边缘。沾满黑矿粉的苔藓如同沉重的泥膏,被狠狠压进皮肉的肿胀凹陷之中。韩薇薇的惨叫声几乎窒息,喉咙深处只剩下破碎的“嗬嗬”声响,像破风箱扯着。
就在那片污秽覆盖上伤口的瞬间!
“呜……”一声极其低沉短促的、带着浓浓惊讶的闷哼,竟从老秦咬紧的牙关缝隙里硬挤了出来!
他那双一直死死盯着伤口操作、浑浊却精光毕露的眼睛猛地一睁!瞳孔在那片昏暗光线下剧烈地缩成了一个点!
我顺着他骤然凝固的视线看去——
一股极淡的、几乎被浓重腥臭和苔藓腐烂气息完全遮盖住的异样感觉,如同冰冷的毒蛇吐信,猛地在我意识深处炸开!仿佛有什么极其微渺、却又绝对不容忽视的东西,正从那团按压在伤口上的、污秽腥黏的黑绿混合物底下……悄然浮现?
韩薇薇原本因剧痛而痉挛不止的身体,在苔藓片彻底贴紧血肉的刹那,紧绷的肌肉猛地一僵!
她那只不断痉挛、死死抠着石壁棱角的手像是失去了所有支撑,无力地滑落下来。原本因剧痛扭曲、紧紧闭拢的双眼,眼皮却极其突兀地向上翻开了一条微弱的缝隙!
眼底深处,残留的泪水和惊惧还未散去,却被一种更浓重的、纯粹到极点的茫然所取代,如同被彻底抽离了魂魄。
而在这份空茫的最深处……有什么极其幽微、极其深黯的光点,骤然一闪而过!
像一粒沉入万年寒潭最深处的、被冰封的星辰碎片,骤然掠过冰冷的潭底,又瞬间隐没于更加庞大的黑暗。
快得如同幻觉!
与此同时,老秦那只按压在伤口上的粗糙大手,竟不受控制地剧烈颤动了一下!指关节因为瞬间的惊悸而凸发白!他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烫到,又像是在强行确认那瞬间捕捉到的异常并非虚妄!
就在这连空气都似乎被冻结的死寂刹那——
“嗯?!”一声带着疑惑的、极度压抑的闷哼从我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溢出!
不!不是眼睛看到的!是……身体内部那条盘踞在小腹、一直以沉重缓慢速度流淌的、冰冷而清晰的“冰蛇”!
就在韩薇薇眼底那深黯光点闪烁的同时!我体内的这条东西,毫无征兆地、剧烈地脉动了一下!
如同一条沉眠于冰河中的远古巨蟒被它散逸出的同类气息所惊醒,猛地甩动了一下它庞大的、布满冰棱的身躯!一种强烈的、冰冷的共振感瞬间传遍四肢百骸!那沉睡巨蟒冰冷贪婪的意识似乎要破冰而出!
那股源自星风腹部的“冰蛇”脉动带着贪婪的意念汹涌而来的刹那,一股尖锐到无法形容的意志反噬猛地刺穿了我的太阳穴!
“唔……!”我闷哼一声,身体狠狠撞在背后冰冷的石壁上!剧痛将那份贪婪的悸动瞬间碾碎!视野因疼痛而微微扭曲。刚才那股共振……到底是什么?
而老秦那边,老秦的动作只是凝滞了短短一瞬!那双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珠子死死钉在韩薇薇脸上——不,是钉在她刚刚那短暂翻出缝隙、此刻又因为巨大痛苦而重新紧紧闭死、甚至皱成一团的眉眼之间!
他下压的手指不但没有松开,反而更用力地向下碾去!粗糙的手指指腹几乎要嵌入那片沾满黑绿粘液和暗红血污的肿胀皮肉里!
“呃啊……唔……”
韩薇薇口中发出短促而破碎的悲鸣,身体如同离水的鱼剧烈地弹动起来,那巨大的药篓被她撞得歪倒,里面那包用油纸裹好的药捆骨碌碌滚了出来,沾满了肮脏的雪泥。但她所有的挣扎在老秦那只铁箍般的手掌下都显得徒劳。剧烈的喘息和抽搐重新取代了刚才那一瞬间诡异的空茫死寂。
老秦眼神深处的惊疑被他用一种近乎残酷的狠劲强行摁进了冻土的深处!他动作极快,单手掏出刚才翻出来的那卷洁净的麻布绷带,另一只手依旧死死钳制着韩薇薇的脚踝,麻利地用沾着污秽和鲜血的手掌将绷带一圈圈紧紧缠裹上去,力道大得让本就肿胀的脚踝几乎要被勒断!他动作粗暴利落,将那骨瓶里剩余的黑矿粉末草草倒在绷带边缘覆盖苔藓的接合处,再用最后的绷带尾狠狠一收,打了一个死硬的结!
做完这一切,他猛地缩回手,像是甩掉什么极其粘腻污秽的东西,在旁边的雪地上用力地蹭了蹭沾满血迹和药物粘液的手指。他布满深刻沟壑的侧脸冷硬如生铁,只留下两道更加凹陷紧绷的法令纹。
风雪更急了,如同号哭的鬼魅,在洞口凄厉地打着旋儿冲进来。方才的激斗、止血、包扎,连同那瞬息的诡异脉动,都像被这永无止境的寒风吹成了一地狼藉。空气里,草药苦香、浓腥的血锈气、苔藓腐败的木味、黑矿粉那令人作呕的铁腥味,复杂地交织翻腾,构成这片绝地里无法忽视的生存气味。
老秦站起身,他的动作比刚才拖拽韩薇薇时更迟缓几分。那佝偻的脊背对着我们,如同一面被风雪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灰色墓碑。他没有回头,但肩胛骨的僵硬线条显示出他的警觉没有丝毫松懈。
“能走不?”他对着空气问,声音像两块生铁在摩擦。
韩薇薇蜷缩在冰冷的岩石壁夹角里,怀里紧抱着那个巨大的背篓,像抱着一块最后的浮木。被厚厚污秽绷带缠裹得像粽子般的右脚,每一次无意识的轻微抽搐都带给她钻心的痛苦,那张苍白的小脸紧紧埋在沾着雪末和泪渍的篓筐边缘,只有轻微压抑的抽噎声断断续续地从那里泄露出来。
她勉强点了点头,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肩膀却在每一次细微动作中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老秦侧过脸,下颌骨咬出清晰的棱角。他浑浊的目光先是扫过韩薇薇蜷曲的身影,最终重重地、带着千钧之力般地落在我身上。
“背上!”命令简短,如同凿冰的冰锥。
那两个字砸进冰冷的空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背谁?不言而喻。
我靠着冰冷的山壁,骨头缝里的酸软和疼痛仍在低鸣,右臂被老秦捏过的地方传来持续的钝痛。体内那条“冰蛇”在刚才骤然悸动之后,此刻更像一条被强行按下头颅的毒龙,冰冷而沉重地盘踞在腹腔深处,每一次流转都带着蛰伏的躁动和压抑的贪婪。巨大的藤编药篓横亘在韩薇薇身前,几乎将她瘦小的身躯埋住大半,里面散乱地露出几捆沾着污雪的草药,以及那团刚被老秦粗暴塞回去、包裹着苔藓片和黑矿粉的小包袱一角。这玩意儿……远比韩薇薇重。
我深吸了一口掺杂着血腥与冰雪的空气,刺骨的凉意和那股盘旋在意识边缘的诡异压迫感稍稍退却了些。我抿了抿干燥刺痛的嘴唇,终究没说什么。双手撑着冰冷的岩石,强忍着全身散架般的酸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每挪动一步,脚下的积雪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呻吟。巨大的体力消耗和方才力量诡异爆发后的后遗症让我喘息粗重。
“把死狼拖进来!”老秦的声音再次传来,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冰封的湖面,撞碎了死寂。他这次没有回头,依旧半蹲在洞口最外侧,像一块矗立在风口的黑色顽石,那根撬棍横在他的膝头。他背对着我们,肩胛骨隆起僵硬的弧线,那双耳朵,一定如同最警觉的野兽般捕捉着洞口外每一片雪花落地的声音。
拖着冻僵的腿,我艰难地挪到那头被箭矢射穿颈脖的狼尸旁。尸体早已僵硬冰冷,铁锈般的浓重腥气直冲鼻腔。箭矢带着倒刺的石簇还深陷在狼颈的皮毛血肉里,乌黑的箭杆露在外面一截。
我弯腰,双手触碰到狼尸冰冷粗硬的皮毛的瞬间,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腐臭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冰冷蛮荒的残留死气扑面而来!胃里猛地一阵剧烈翻搅!不是之前那种单纯反胃恶心,更像是一种源自身体内部的深层不适!
身体里那条盘踞的“冰蛇”,在与那冰冷皮毛接触的瞬间,竟然……极其轻微地再次震颤了一下?!
那感觉异常诡异!如同休眠的死水表面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一圈微不可察但绝对存在的涟漪瞬间扩散开来!那不是渴望,反而像是一种……极度排斥的避让?!
手腕内侧的皮肤贴着狼颈伤口处冻结的、发暗的粘稠血浆。一种如同被微弱电流刺过的、极其细微的麻痹感顺着接触点瞬间蔓延开来!
这感觉……不对劲!
我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停顿下来。下意识地,想要收手。
“磨蹭什么?!”老秦的厉喝如同鞭子,带着呼啸的风声猛地抽在耳边,瞬间将那股细微的异样感碾碎,“等它烂成泥?!拖进来!”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焦躁和某种更深的不耐烦。
我咬紧牙关,猛地发力!死沉僵硬的狼尸被拖离雪地,在冻硬的地面发出刮擦的噪音。那股刺鼻的腥气几乎将我熏得窒息。每一步都沉重如同踩踏在泥沼里,终于将那冰冷僵硬的庞大身躯一点点拖回了凹洞最里面、远离洞口风口的地方。狼尸的余温早已散尽,只有彻骨的冰冷和浓重的死气在此处弥漫开一层新的阴寒。
“过来。”老秦的声音低哑,如同从地底深处传来。他依旧保持那个半蹲守门的姿势,只是稍稍向里面侧了侧身。
我依言靠了过去,靠着另一边冰凉的岩石壁坐下,与他相隔几步,隔着几乎昏死过去的韩薇薇和那巨大的药篓。
洞内光线更加晦暗。洞外的风雪像是被压抑了太久,发出凄厉的尖啸,在洞口打着旋儿,疯狂地往里灌。寒气如同毒蛇的吐息,舔舐着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
沉重的喘息声在冰冷的空气里异常清晰。
长久的、压抑紧绷的沉默。
只有风声,鬼哭般的风声,撕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老秦那只紧握着撬棍的手微微动了动,指关节发出僵硬的摩擦声。他那张深深刻着岁月沟壑和风霜侵蚀的侧脸,在洞口透入的、仅剩的一点惨白天光映照下,如同蒙上了一层青铁铸的面具。粗糙的皮帽檐下,那双浑浊却如同深潭般的眼睛,并没有像哨兵般紧盯洞外翻卷的风雪漩涡,而是……缓缓地、带着万钧之力地,转了过来!
如同沉重冰冷的磨盘缓缓碾过!目光所及,空气都仿佛被冻结!先是他膝头那根撬棍——木柄上沾着粘稠未干的血迹和几丝脏污的狼毛;再是散落在韩薇薇身边、那几株沾着雪沫被踩进泥里的草药;最后……那道目光如同寒冰淬炼的刀刃,精准地、沉重地、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审视,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不,是我的眼睛上!
那正是刚刚爆发过深紫色诡异光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