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戏
东京,深夜,某间藏在巷弄深处的传统居酒屋。
暖黄的灯光透过纸灯笼晕染开来,木质吧台被摩挲得油亮,空气中弥漫着烤物的焦香、清酒的醇冽,以及下班族们放松的谈笑声。
略显拥挤的卡座里,气氛却有些微妙的不同。
源稚生换下了执行局的黑色制服,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深灰色和服便装,少了平日的冷峻威严,多了几分罕见的温和与……局促。
他亲自为在座的几人斟满清酒——路明非、零、楚子航、恺撒。
零依旧是那副瓷娃娃般的平静,小口啜饮着热茶;楚子航坐姿笔挺,眼神沉静;恺撒则姿态放松,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充满烟火气的市井小店,嘴角噙着一贯的优雅笑意。
路明非看起来恢复了不少,虽然脸色还有点苍白,但眼神活络了些,正盯着面前滋滋冒油的烤鸡皮串,倒没有初见面时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俨然换了一个人的样子。
“诸位,”源稚生端起自己面前的小瓷杯,声音低沉而诚恳,“这次极渊任务,是本家的严重失误,导致诸位身陷绝境,九死一生。我,源稚生,作为执行局局长,难辞其咎。这杯酒,代表本家,也代表我个人,向诸位致以最深的歉意。我也发誓,会揪出做鬼的小人给大家赔罪!大家对我抱有如此信任,稚生,愧疚难当!”
他深深鞠躬,然后仰头,将杯中清冽的酒液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武士般的郑重。
场面安静了一瞬。居酒屋的喧嚣仿佛被隔开了一层。
恺撒率先端起酒杯,嘴角的笑意加深,带着点玩味:“源君言重了。探索未知,本就伴随着风险。能活着回来吃上这顿烤串,已经是意外之喜。不过,我恐怕很难信任蛇歧八家了,下次有任务恕难从命。不过……”
凯撒来了个大喘气。
“如果是你的单人邀请,我倒可以试试。”
他优雅地抿了一口,算是接受了这份歉意。
楚子航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举杯,同样一饮而尽,动作简洁有力。
零捧着茶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哎呀老大!说这些干嘛!”路明非赶紧咽下嘴里的鸡肉,也端起酒杯,“你看我们这不都囫囵个儿回来了嘛!还蹭了顿好的!下次再有这种‘意外惊喜’,记得提前说一声,我好把遗嘱先立了,哈哈!”
他试图用插科打诨冲淡这严肃的气氛,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只有他自己,零,还有那个此刻不知在何处的,才真正明白那深渊之下的恐怖与……某些心照不宣的交易。
源稚生看着路明非没心没肺的样子,紧绷的神经也略微放松,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你这家伙……”
他摇摇头,重新为众人斟酒,“总之,这份情,我代蛇岐八家记下了。今晚不谈公务,只叙情谊,诸位请务必尽兴。”
气氛终于活络起来。烤肉一盘盘端上,香气四溢。
路明非这点上倒没有多矜持,人是铁饭是钢,使用言灵也很消耗体力的。
他火力全开,吃得满嘴流油,还不忘给零递她喜欢的烤年糕。
恺撒和源稚生聊起了日本的清酒文化,楚子航则安静地听着,偶尔就某个历史典故提出精准的问题。零小口吃着食物,像一只安静进食的猫。
就在酒过三巡,气氛正酣之时,居酒屋小小的舞台区域,灯光忽然暗了下来,只留下一束追光。喧闹的客人们渐渐安静下来,好奇地张望。
一个身影袅袅婷婷地走上舞台。他,或者说她?
穿着一身素雅却剪裁极佳的淡紫色和服,脸上覆着精致的艺伎妆容,白粉敷面,朱唇一点,眼线上挑,勾勒出无限风情。身段柔软,姿态优雅,每一步都带着韵律感,仿佛踏着无形的鼓点。
正是风间琉璃。
他并未言语,只是对着台下微微欠身。
音乐声起,是悠扬的三味线。风间琉璃随着乐声起舞,动作舒缓而精准,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指尖的颤动,都蕴含着千言万语。
他演绎的是经典剧目《藤娘》的片段,讲述一个女子对心上人缠绵的思念与哀愁。哀婉的唱腔从他喉间流淌而出,空灵清澈,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穿透力,瞬间抓住了所有客人的心神。
客人们看得如痴如醉。恺撒眼中露出欣赏,低声对源稚生道:“这位……技艺非凡。”
源稚生也微微颔首,目光专注,似乎也被这精湛的表演吸引。楚子航虽不解词意,但那哀婉的曲调和舞者传达的情感,也让他沉静的眼眸微微闪动。
只有路明非,在风间琉璃上台的瞬间,眼神就锐利了一瞬,随即又迅速被他用低头吃串的动作掩盖过去。
零坐在他旁边,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只是端起茶杯时,长长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路明非知道这是谁。他也知道这绝非偶遇。
毕竟是他通知了风间琉璃今晚会出来聚餐,但没想到,风间琉璃选择以这种方式出现。
那哀婉缠绵的唱词,在路明非听来,或许也藏着只有他们几人才能听懂的、关于宿命与挣扎的隐喻。
风间琉璃的舞姿极尽哀艳缠绵,目光流转间,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路明非他们这一桌。那被浓妆掩盖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只有路明非和零才能捕捉到的、冰冷的锐利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就在这哀艳绝伦的表演牢牢抓住所有人注意力的瞬间——
一个穿着朴素服务员和服、盘着头发、低眉顺目的年轻女子悄无声息地端着一盘新烤好的银杏果,从后台方向走来,准备为各桌添置。
她的动作标准而安静,如同居酒屋里无数个不起眼的服务生一样。
当她经过路明非他们所在的卡座时,零的目光,第一次没有停留在食物或表演上。她那总是平静无波、如同无机质玻璃般的眼眸,直勾勾地落在了服务员推车下层一个不起眼的藤编篮子里。
篮子里放着几个色彩鲜艳、造型可爱的毛绒玩偶,显然是店家用来吸引带小孩的顾客或者作为赠品的小玩意儿。
其中一只雪白的垂耳兔玩偶,毛茸茸的,红宝石般的眼睛,显得格外憨态可掬。
零的目光就锁定了那只兔子。她甚至微微歪了歪头,这个在平时绝不可能出现在她身上的、带着点孩童般好奇的小动作,显得异常突兀。
她伸出手指,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兔子玩偶软乎乎的耳朵。
伪装成服务员的樱井小暮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目的表情,仿佛只是被顾客的举动稍稍打扰。
她微微欠身,用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卡座几人听到的温和声音介绍道:“小姐喜欢这个吗?这是本店的手工玩偶,很受小朋友欢迎呢。”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特色,完全融入背景噪音。
“零?”路明非像是才注意到零的“异常”,从风间琉璃的表演和烤串中“回过神”,顺着零的目光看去,随即脸上露出他那标志性的笑容,“这兔子挺可爱的!”
他非常自然地接话,把零这反常的举动自然而然地定性为“小女孩看到可爱玩偶走不动道”。
他们的演技都很好,毕竟这都是提前规划好风间琉璃会给他们送消息,只不过,他会亲自过来,还是以这种形式……
零没说话,只是依旧看着那只兔子,然后,非常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这个动作由零做出来,简直比风间琉璃的舞姿更令人“惊艳”。
源稚生也被这边的动静从歌舞伎的哀愁中短暂拉回。
他看到零——这个一向冰冷沉默得像人偶的女孩——竟然会对一个普通的兔子玩偶表现出兴趣,眼中也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一种温和的、近乎长辈的宽容笑意。
他心中的沉重感似乎被这小小的插曲冲淡了些许。
如果零一直是一个对除了路明非之外,什么都不感兴趣呃女孩,他只会觉得不可思议,而这样,反而让他觉得合理。
“呵呵,零小姐喜欢的话,就请收下吧。”源稚生爽朗一笑,直接从怀里掏出钱包,看也没看就抽出一张万元钞票递给服务员,“不用找了,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他此刻心情放松,又带着点酒意,只觉得这不过是哄小女孩开心的小事,不值一提。
毕竟是诚挚的道歉,他几乎没有防备。
“谢谢客人。”樱井小暮恭敬地双手接过钞票,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动作麻利地将那只白色的兔子玩偶从篮子里取出,轻轻放在零面前的桌角,然后微微鞠躬,推着车平静地离开了,迅速融入了居酒屋的喧嚣和人流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零伸出双手,将那只雪白的垂耳兔玩偶抱进怀里。她低着头,脸颊似乎微微蹭了蹭兔子柔软的绒毛,这个动作极其细微,几乎像是错觉。
路明非突然觉得,零以前就是这样的,有一个非常疼爱的玩偶。
在旁人看来,这只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孩得到心爱玩具时的满足。
只有路明非,在她抱起兔子的瞬间,捕捉到她指尖在兔子腹部一个极其隐蔽的缝合线接口处,以难以察觉的速度和力度,轻轻按压了一下。
风间琉璃的哀婉唱腔还在继续,舞姿依旧颠倒众生。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卡座,在零怀中的兔子玩偶上停留了不到零点一秒,那浓妆掩盖下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确认和更深的决绝。
他舞袖翻飞,水袖如同离别的云烟,唱词中那句“此去经年,良辰美景虚设”带着锥心刺骨的悲凉,仿佛在为他、也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做注脚。
路明非笑嘻嘻地给零倒了杯热茶:“来来,抱着你的新宠喝口茶!”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个关于可爱玩偶的小插曲。
他甚至还对源稚生挤挤眼:“学长破费了!不过,零难得有点小姑娘样子!”
源稚生笑着摇摇头,注意力又被风间琉璃那绝美的舞姿和凄凉的唱词重新拉回舞台,心中对弟弟稚女的思念和痛苦再次翻涌。
舞台上的表演是迷离的幻梦,而怀中的玩偶,却是冰冷现实的沉重钥匙。
台上的戏要落幕,台下的戏,才刚刚开始。
一场惊心动魄的情报交接,就在这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的居酒屋中,在风间琉璃绝唱的掩护下,在零“反常”的童真表现和路明非默契的插科打诨中,在源稚生漫不经心的慷慨下,悄无声息地完成了。紧张与松弛,在这一刻形成了最完美的、令人窒息的平衡。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风间琉璃在追光中再次深深欠身。居酒屋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风间琉璃并未停留,优雅地退入后台,如同出现时一样神秘。
源稚生也轻轻鼓掌,赞叹道:“真是难得一见的表演。”他转向路明非等人,“没想到今晚还能有此等眼福。”
路明非配合地拍着手,脸上露出夸张的惊叹:“哇!太厉害了!跟仙女似的!”心里却默默吐槽:装,接着装!这死孩子跑这儿来唱大戏,吓唬谁呢!
零放下茶杯,轻轻说了句:“嗯,很漂亮。”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一块年糕。
小小的插曲过后,居酒屋恢复了喧闹。
源稚生继续举杯,气氛重新变得融洽。烤炉的炭火噼啪作响,清酒醇香,仿佛刚才那场惊艳绝伦却又暗流涌动的歌舞伎表演,只是这喧嚣夜晚中,一个短暂而迷离的幻梦。
只有路明非知道,那淡紫色的身影和哀婉的唱腔,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提醒着他,在这繁华的东京夜色之下,潜藏着更深的漩涡与未解的棋局。
他端起酒杯,和源稚生碰了一下,将杯中清冽的液体一饮而尽,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